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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全世界,特别是美国各大新闻媒体的总编、编辑和专栏作家们,早已吸取了1948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杜威,与2016年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在大选中意外落败时,分别给美国新闻界带来的羞辱。面对明天,也就是本周二11月3日即将登场的、关乎美国乃至全球未来的美国总统大选,可以毫不意外地预见,他们已经精心准备好了两篇、甚至数篇针对大选开票进程与最终结果各种可能的场景相对应的、内容与措辞完全不同的报道方案,从版式、通讯稿、通栏标题到美术编排,只差各路摄影记者在两位候选人的竞选总部现场瞄准时机,抓拍到一张头版头条的照片,只待最终结果尘埃落定时立即交付印刷,并在第二天早晨的七点出现在全美国街边的报刊亭与每个醒来的人们的手机提醒消息里。

 

而此时此刻,世界各国的政客、财阀、CEO、银行家、意见领袖们,也早已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后新冠新纪元时代的权力的游戏中,绞尽脑汁、两面下注,有如见缝就钻的螺丝,只为自己能抢占先机,试图从有限的蛋糕之中多分一杯羹。似乎新冠疫情对这些垄断资源的人来说只是历史的一个小小的注脚,而他们就像滚轮上的仓鼠,在“贪婪”这个人类社会永恒的驱动力的作用下永不停歇脚步。

 

全世界的吃瓜群众们同样在2020年受到很好的锻炼和成长,神经也变得更大条起来。话说经历了澳州山火、印度蝗灾、新冠封城、科比遇难、奥运会延期、股市崩盘、黑命贵示威运动、贝鲁特大爆炸等等诸多历史级大事件的洗礼与打击之后,当面对年终落幕之际的这场终极高潮巅峰对决时,人们的第一反应反而没有那么充满期待和焦虑,而多了一分平淡和麻木,即使这次美国大选可能会是在族群撕裂和政治严重极化、在经济衰退和新冠疫情双重施虐的巨大危机背景之下,对美国体制稳定性的数十年来最为重大的一次考验,甚至对未来10年世界和平的前途与命运构成决定性的影响。

 

但这篇博客并非只关于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及其可能带来的后果。

 

在经历了四周对美国大选各路报道的Doomscrolling (末日刷屏,西方网络潮语,形容无法克制地不停浏览和挖掘负面新闻) 之后,笔者克制住了鹦鹉学舌般地对美国两党总统候选人也发表一番幼稚的指点江山、意气用事的评头论足的冲动,试图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理解和消化观察到的这一切。

 

尽管“过去一切,皆为序章”,新冠病毒可能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与人类共存,这一事实所带来的中长期的冲击与影响,是否足以对下至航空业旅游业石化能源业的未来模式,基本家庭关系和社交媒体时代人际交往,上至国际政治力量对比与秩序改变、后全球化时代趋势、民粹主义浪潮等诸多因素与现象,构成“范式转移”(Paradigm shift)式的根本改变,还有待继续观察和总结。 但如果说现在就试图去总结新冠时代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反思与教训,笔者想说:第一,新冠疫情的冲击显示出人类对于主动掌控和主宰社会前进方向的能力被高估了;第二,人类社会面对巨大变故时迅速调整、忍耐与适应的能力被低估了。

 

让我们先从太平洋彼岸的澳大利亚两天前刚刚结束的一场风平浪静的地区选举说起。

 

上周六10月31日,当悉尼街头涌现出今年难得一见的各色身着奇装异服的红男绿女,成群结队地从一家酒吧和会所向下一家夜总会进发,纵情地狂欢享乐,嬉闹不止,在万圣节的夜晚暂时摆脱这压抑的一年的所有烦恼时,在北面的澳大利亚昆士兰州正在举行州议会大选。选举结果揭晓前,很多政治评论员都在耐心观察这次地方选举所能释放出的政治信号及其带来的潜台词。

 

出乎意料而又在意料之中,现任昆州女州长安娜斯塔西娅·帕拉斯维克Annastacia Palaszczuk领导的工党州政府,凭借强硬的抗疫政策与零新增表现,一举击败对手自由党-国家党右翼联盟以及其他各路诸侯的挑战,为她本人赢得了第三次州长任期。

 

而与工党成功捍卫执政多数、再次获得选民的执政授权的一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澳大利亚极右翼的一国党(One Nation Party))及其领导人- 在澳洲臭名昭著的民粹主义领袖之一 极右翼女政客宝琳·韩森(Pauline Hanson),在本次大选中遭到崩盘式惨败,甚至在其20年前发迹的地盘昆士兰州北部的乡村农业地区,也仅仅勉强维持住了最后一席基本盘席位。

 

在昆州大选前,保守右翼媒体大亨默多克的新闻集团旗下的Sky News等澳洲保守派平面、有线、电台、网络、社交平台媒体,连篇累牍地攻击昆州女州长安娜斯塔西娅,特别是对她坚持要求满足连续28天零新增、拒绝提前开放与悉尼所在的新南威尔士州之间的边境人员自由流动的“硬边界”政策口诛笔伐。一时间保守派媒体、电视台、电台上,每天滚动着受到封锁政策影响最大的旅游业、酒店业、娱乐业的一众小业主和雇员的抱怨与不满,加上保守派名嘴们口舌如簧,试图在大选的前夜将抗击新冠二次疫情高峰的公共卫生政策分歧上纲上线,将之塑造成一股 “工党抗疫 -VS- 保就业保经济”乃至“专制VS 自由”之类的路线之争,以期能动摇昆州选民对工党政府的信心与支持,也似乎塑造出了一种民心求变的舆论假象。

 

然而大选的结果给出了清晰而不可置疑的裁决:昆士兰州的选民作为一个整体,并没有如某些观察家以为的那样,会被自由党竞选主打的开放经济,以及“反土著人口帮派犯罪”的类似“法律与秩序”竞选主题、以及一国党等卖力兜售的民粹主义政纲构成的背景杂音分心,他们用扎实的多数选票,认可了工党政府为遏制和清除新冠疫情所采取的严厉管控政策和付出的努力,及其带来的没有新冠的公共健康安全成果。

 

且不论诸如危机时刻的所谓寻求既有领导力的“旗聚效应”等流行的解读,在笔者看来,澳大利亚昆士兰州的大选结果显示了,一支由长期以来接受良好普及教育、享受着完善的福利保障网、和由20年来稳健的经济培养出的庞大的中产,与蓝领社会阶层联盟为主体的成熟公民社会,有能力、也有智慧,在社会陷入危机时仍然能保持定力,不被恐慌的心理所左右判断力而向政治光谱的左右两端寻求认同和庇护,而是自觉地抵制政治极化的力量,主张不被意识形态和身份政治等利益诉求捆绑的中间、温和、稳健、理性、科学的政策道路。

 

这并非是2020年选举年的特例,实际上两周之前,新西兰女总理杰辛达·阿登Jacinda Ardern就刚刚率领执政的新西兰工党在延期后的全国大选中大获全胜,并成为了全世界媒体的头条新闻。而讨人喜欢的“大嘴姐”杰辛达的致胜秘诀并无二法,同样也是因为采取了严厉和果断的控制新冠疫情的公共卫生政策而在全球脱颖而出,并赢得了本国民众的普遍信心。

 

两场在全球新冠大流行背景下在南半球举行的选举的结果如此雷同,其中并非有多少巧合。

 

归根结底,无论社会背景、阶层、族裔、政治理念为何,人们所渴求和认可的是善政 - good governance:通过具有合法性的政治体制,人民将政治权力授权给一个选拔或者指定出的统治群体,来负责使用公共财源和人力资源,发挥领导力,发掘人才并因才施用,实行良政,同时通过适当的监督、轮换、问责等机制来进行奖惩激励,以期维护社会秩序之稳定和集体福利的最大化。这一切则源于人类作为一个集体时所体现出的善良天性。

 

在笔者看来,对于善政的追求与评判,理应是政治宇宙里的引力、支配一切的基本法则。然而任何正在近距离观察美国总统大选进程的看客,恐怕都会惊于这四年来美国政治环境的毒化与衰退、乃至新冠疫情所彻底暴露出的美国社会的撕裂、对立与极化,包括对基本政治伦理与礼仪的背叛与侮辱、对科学的疯狂攻击、以及对专业主义的鄙视,一时之间颇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叹。这一切不禁让人怀疑:法律至少还问是非,而政治全部的逻辑就只有敌我。是否对于良政的追求已经在民粹主义、族裔认同、人口结构危机与阶级贫富差异的多重夹击中让位于极端的身份认同政治?

 

笔者业余爱好阅读非虚构类历史作品。多年以来,在阅读诸如英戈·穆勒的《恐怖的法官》、汉娜·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吕迪格·巴特的《掘墓人:魏玛共和国最后的一个冬天》等书籍的过程中,笔者曾试图去寻找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一些民主政体会被合法地颠覆,导致人类历史上最坏的一些人能通过选举篡夺权力,进而从内部瓦解和吞噬共和国,并铺平一条通向大屠杀和集体毁灭的道路,而原本预期能够构成分权与制衡的体制安全阀并没有发挥任何作用。或者套用一句精彩的电影台词所说:民主与自由往往死于如雷的掌声之中。

 

短命的魏玛共和国仅仅设法抵抗住了1918年大流感、一战战败赔款、凡尔赛条约体系的压迫、左翼武装革命起义与1924年恶意通货膨胀经济危机掀起的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最终在1929年开始的大萧条带来的经济崩溃、失业大潮与左右翼撕裂社会危机的双重顶点中屈服并解体。 而21世纪的今天,同样是面对一场席卷全世界的公共卫生与社会危机,至少目前南半球的两个成熟民主政体及其选民在面对可能导致社会与制度解体的各种压力、挑战和喧哗叫嚣之中不仅经受住了考验,还交出了令人满意的答卷。 尽管这两个样本缺乏横向对比的时空相似性,但一个简单的、不太严肃的推论是:西方的民主宪政分权体制的合法性与稳定性不能仅仅只依靠于自身,还需要植根、培养、维护和依赖一系列外部的客观条件来维持肌体的免疫力和健康,其中包括了一个稳定而富足的成熟公民社会及其成员维护自治传统和自我纠错的集体共识与能力。

 

目前在西方蔓延的、肉眼可见的政治体制危机,并非美国一家独有,却也并非已传染到所有的西方自由民主政体上,南半球的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至少目前还体现出了良好的免疫力,而这离不开相对而言开明和多元化程度更好的社会公众对于抵抗极端政治思潮的政治维生素NO的效果。反过来从另一个角度看, 又没有一个西方民主政体能比美国的民主体制经历过更多和更为残酷、严厉的挑战而设法渡过危机,包括美国内战、大萧条、两次世界大战、麦卡锡主义、越战、黑人民权运动、次贷经济危机等等同样在同等条件下足以导致其他任何一个国家和社会彻底撕裂和解体的巨大考验。

如果说澳大利亚的政治体制的中道与稳定可以解读成中产阶层的政治成熟,那么有理由相信,美国具有深厚的民主传统,包括个人自治与自由主义的传统,那种崇尚竞争的资本主义动物精神与体育精神结合着尊重游戏规则的民族性, 在过去是美国政治体制克服自身缺陷不断前进的基因,在今天则有可能继续成为美国克服民粹主义政客试图撕裂社会凝聚力的向心力。

 

最后,让笔者用一个西方的观众所陌生、而作为一个中国人从小就熟悉的佛教概念来作为总结:结善缘,得善报。美国曾经在德日轴心施虐世界时付出巨大牺牲力挽狂澜,也为战后的世界的去殖民化运动起到了巨大推动作用。美国的自由制度曾经是西方世界的灯塔,是无论她的盟友还是对手所瞩目的地方,她所骄傲和推崇的理念无论是否被采纳、批判、否定或接受,至少已传播四海、广为人知。此时此刻,美国可能陷入了一个迷茫而又危险的时刻,而全世界具有善良愿望的人民,能为美国做的就是为他们送上最好的祝福,同时运用自己的智慧为所有可能的结果预先做好准备。

 

我们不是美国的选民,美国的命运和未来掌握在美国人民自己的手中,就像我认为中国的命运和道路只能也只会由中国人自己探索、主宰和决定一样,我们仍然有足够的信心和理由来相信,曾今并且现在继续为人类历史发展道路的探索做出贡献的、长达2个多世纪的美国民主实验并不会因为这次大选就此终结。 《诗经·大雅·文王》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无论本周三美国大选揭示的结果及其可能造成的冲击与影响为何,都不会是人类历史的的终结,而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一个新的篇章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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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冠宇

徐冠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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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亚联邦最高法院注册律师,纽省最高法院执业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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